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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世界:這個馬子真正點2

免费算命 易经占卜 2021-08-02 3 0

  牟宗三講過“不習”就是“完全是original,從最根本的地方講簡易之道,簡易才能‘直、方、大’,不簡不易,彎彎曲曲,出小花樣,做小手腳,這種人沒有什麼意思,這種生命沒有意思的。”——這也是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而且很有哲理,只是我不清楚牟老師這麼說的出處在哪裡。

  要說這個“習”字,咱們還是看看它的繁體字比較容易明白:“習”,上邊是個羽毛的“羽”,它的本意是小鳥拍着翅膀練習飛行。所以,“習”字引申出來就偏重於“實踐”和“練習”、“訓練”的意思,你可以查查《論語》里其他地方的“習”字,一比較就明白了。孔子當時的課程里,書本教學並不佔主要位置,他還教什麼射箭呀、開車呀什麼的,所以“時習之”就更不會是回家背書的意思了。“習”字的另一個意思就是“習慣”,比如“習俗”這個詞,把“習”和“俗”放在一起,這是有原因的。

  好了,這樣看來,“不習,無不利”要麼就是說“不練習,不實踐,也能取得好結果”,要麼就是說“雖然不習慣,可也能有好結果”。

  再回過頭來,聯繫一下前邊那個“直方”。如果“直方”取“正直端方”的意思,那麼,全句的意思就是:“只要為人正直端方,那麼做事即便既不練習,也不實踐,最後也能取得好結果”,或者是:“只要為人正直端方,雖然不習慣,可也能有好結果”——后一種說法是講不通的;如果“直方”取“操舟行船”的意思,那全句的意思就是:“操舟行船,不練習,不實踐,也能取得好結果”——這好像不大可能,開車還得靠駕照呢;或者是:“操舟行船,雖然不習慣,可也能有好結果”。

  到底該取哪個意思呢?老規矩:你自己看着辦!

  《象》對這句爻辭的解釋是:“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這肯定是把“直方”取“正直端方”的意思,“地道光”的“光”字其實是“廣”,全句是說六二爻又正直又端方,“不練習,不實踐,也能取得好結果”,這是因為君子效法了大地。

  再看第三爻:“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

  這句就簡單說說好了,意思是:內心懷有美德,宜於算卦,有可能追隨君王做事,建不了太大的功業,但也能混個不錯的結果。

  《象》的解釋是:“‘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象》是把“貞”都當成“正直”、“堅定”來說的,所以它誤以為“含章可貞”就是“心懷美德,可以堅守正道”,於是推論說這是讓你抓住時機、發揮才幹,如果你能夠“有可能追隨君王做事,建不了太大的功業,但也能混個不錯的結果”,那就說明你腦子好使,知道金光大道怎麼走。

  第四爻的爻辭:“六四,括囊,無咎無譽。”

  “括囊”,這是說一個袋子被封了口,是個比喻的說法,可比喻的是什麼呢?有人說袋子被封了口之後,外邊的東西放不進去,裡邊的東西也拿不出來;也有人說袋子比喻自己的嘴,嘴被封上也就是告誡“三緘其口”,別到處亂說話去。不管怎麼樣吧,反正最後歸結為“無咎無譽”,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說“不好也不壞”,“沒人誇你也沒人罵你”。《象》的解釋是:“‘括囊無咎’,慎不害也”,謹慎小心就能消災避禍。

  第五爻的爻辭:“六五,黃裳,元吉。”

  六五爻的爻辭就只有這麼四個字,看上去很簡單,後邊的“元吉”好理解,就是表示吉利,還記得吧,李世民搞玄武門事變殺了哥哥和弟弟,他弟弟就叫李元吉。“黃裳”看上去是不是也眼熟呢?是不是也很像一個人名呢?——不錯,老作家黃裳,現在一些書店還有他的文集賣呢,好像是六卷本吧。

  “黃裳,元吉”,竟然是兩位名人?!

  說說黃裳,這兩個字一不小心就會讀成“皇上”,老作家如果生活在古代那就有掉腦袋的危險了,但其實呢,“裳”字本不讀作輕聲的“商”,而是讀作“常”,我們常說的“衣裳”,“衣”和“裳”本是各有所指的。“衣”是上身穿的,“裳”是下身穿的,像是裙子,男女都穿,古人就是這樣上面穿的是“衣”,下面穿的是“裳”。所以呢,唐朝那個“霓裳羽衣曲”該讀作“霓裳(常)羽衣曲”,白髮魔女練霓裳也該讀作練霓裳(常)。《離騷》里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屈原穿的也是這麼一身——那時候的人是不穿褲子的,褲子要到漢朝才有。

  所以,“黃裳”就是黃裙子,只不過這種裙子是男人也穿的。

  知道了“黃裳”是什麼,可還是搞不清為什麼“黃裳”就意味着吉利。

  《象》的解釋是:“‘黃裳元吉’,文在中也。”好像是說把黃裙子穿在裡邊,裙子上綉着花紋。很奇怪哦,還是不明白。

  再看看《文言》對這句話有什麼說法:“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四支”就是“四肢”,好像是說君子心靈美,表現在事業上,好到了極至。可前邊的“黃中通理,正位居體”還是讓人很困惑。

  想想看,黃色是一種怎樣的顏色?

  黃色的衣服都是什麼人穿的?

  有點兒眉目了吧?

  ——黃色是人間最最尊貴的顏色,黃色的衣服可不是普通人能穿的,是皇家專用的。所以,雖然《周易》這時候還沒有皇帝,但“黃裳”必定也是很尊貴的。再看看爻位:這一爻是第五爻,還記得乾卦的第五爻吧,那可是九五之尊,坤卦作為乾卦的對應,第五爻一定也是陰性中最尊貴的,看來《文言》所謂的“正位居體”就是從爻位上說的。那麼,如果乾卦的九五爻代表了君王,那麼,坤卦的六五爻就應該代錶王后,如果把時間換到專制時代,乾卦九五爻代表皇帝,坤卦六五爻代表皇后,這倒是合情合理的。所以,“黃裳,元吉”應該是以“王后穿着尊貴的黃裙子”的形象來象徵處於陰性的、或者說處於從屬地位的人將會大吉大利。

  嗯,這個解釋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如果你在一家機關里擔任副職,佔到這一卦應該就說明你升遷的機會到了。

  ——推論合理。只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對“黃裳”的解釋完全錯了。

  黃色確實是尊貴的顏色,我們只要看看故宮,看看任何有點兒規模的古代建築都會了解到這一點,但問題是,這是從唐朝開始才規定下來的。想想你看過的歷史電視劇,你見過漢朝的皇宮鋪着金黃色的琉璃瓦么?見過漢朝的皇帝穿着黃色的龍袍么?(我在好幾本現代人註解的《周易》里都發現過這個疏忽,所以這裏特別提醒一下。)

  和《周易》一起被編入儒家“十三經”的還有個《糓粱傳》——傳說孔子作了一部《春秋》,後來又有人為《春秋》作傳,也就是把《春秋》當成教科書來編寫相應的教輔,流傳下來的教輔有三部:《左傳》、《公羊傳》和《糓粱傳》,合稱“春秋三傳”,這也是我以後要講的東西,現在既然說到,就順便給自己打個小廣告。嗯,還得話說《糓粱傳》,它裡邊有這麼一句話:“禮,天子、諸侯黝堊,大夫倉,士鷬(造字:左‘黃’右‘主’)。丹楹,非禮也。”這是《春秋》里記載了一句“秋,丹桓宮楹”,說某年秋天魯國給魯桓公廟前的柱子塗上了紅色。《春秋》就這麼簡單一說,後人哪看得懂是什麼意思,不就是刷個柱子么,愛刷什麼顏色就刷什麼顏色好了,這也值得當個事給記下來?!所以《糓粱傳》就給解釋,說按照禮制的規定,天子和諸侯廟前的柱子要刷成淡黑色,牆上刷白土,大夫廟前的柱子刷青色,士人廟前的柱子刷黃色,所以《春秋》記載的這次把柱子刷成紅色的事情是很不合規矩的,屬於“非禮”。

  我得作幾個註釋:這時候講的“非禮”是指“不合乎禮制的規定”,這是“非禮”的本意,可不是指女孩子被流氓欺負。還有,所謂的“廟”跟和尚沒有關係,這時候佛教還沒有傳入中國呢。嚴格來說,“廟”是祭祖的場所,比如我們知道的一些詞有什麼祖廟、宗廟,中國人是從商代開始就特別講究祭祖的;和尚的“廟”只是老百姓的俗稱,其實應該叫“寺”,而“寺”的來源是政府機關的名稱,大家看歷史電視劇應該常聽說有個審案子的“大理寺”。

  這都是順便一講,關鍵各位還得注意《糓粱傳》里說:士的刷柱子的禮制標準才是黃色呢。而前邊講過,士是最低等級的貴族。這樣看來,在周朝人的眼裡,黃色居然是個等級如此之低的顏色!

  那麼,等級這麼低的顏色除了讓士人刷柱子,還會在什麼地方使用呢?

  也許是——內衣。

  古代的《周易》權威對這一爻辭有過這樣的解釋:黃色一般都是內衣的顏色,所以,“黃裳”大概就相當於現在的襯裙,是穿在裡邊的。這下意思可明確多了:黃色是內衣的顏色,襯裙是穿在下身的,這就說明……呵呵,好像有點兒下流的意思哦,不過這確實是古代專家的話,說這表現了坤卦六五爻的陰性色彩和柔順特性。

  《象》所說的:“‘黃裳元吉’,文在中也”,這個“中”並不是“中間”,而是通“衷”——大家都知道有個詞叫“由衷”,你可以說:“熊大師,我由衷地欽佩您算卦的本領!”那我就要問問你了:你這個“由衷”到底由的哪裡?

  我們會說:一扇門由裡邊打開了;我是由北京來的;這件事由領導做主;那麼,“由衷”到底由的哪裡?

  在《周易》時代,“衷”字就已經有了好幾個意思,它既指人的內心,也指人的內衣,這兩個意思是有關聯的,很可能“內衣”的意思更早,“內心”是個引申義。所以,《象》所說的“文在中也”也就是“花紋在內衣上”,也就是說黃色襯裙上綉有花紋。但這為什麼就是吉利的象徵,還真說不清。

  第六爻的爻辭:“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這一句的意思一目瞭然:龍在野地里打起架來了,流了好多血,黑一片黃一片的。

  龍的血看來不是紅的,而是“玄黃”,“玄”是黑色,所以“玄黃”就是黑和黃。古代小孩子們背的《千字文》一開頭就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是說天是黑的,地是黃的——看來這應該是晚上的景象,可是,如果是晚上,沒有光,天是黑的,地也不應該看見黃色啊。也有人說玄是青蒼色,是淡黑色,嗯,我們就先不較這個真了。

  這句爻辭有個讓人撓頭的地方:它只給出了“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這樣一個象徵的、比喻的說法,卻沒跟着解釋這到底是“利貞”啊,還是“元吉”啊,還是別的什麼,也就是說,這到底是個吉兆還是個凶兆啊?

  想想看,好像是凶兆的可能性比較大。

  原因之一:又打架,又流血的,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原因之二:看看乾卦六爻從“潛龍勿用”到“亢龍有悔”的結構,昭示着事物從萌芽到完蛋的整個發展過程,最頂上的這根爻有物極必反的意思,是說發展到頭了,也該完蛋了,至少是也該走下坡路了。所以,坤卦最上邊的這根爻應該也有這種意思在。

  這句爻辭里還有一個細節很值得留心:為什麼會出現“龍”呢?

  要知道,龍應該是乾卦的象徵物啊,象徵著陽剛,怎麼象徵陰柔的坤卦里也出現龍了呢?不但出現了龍,還不止一條龍,而且還非常陽剛——打得那麼凶啊!這是怎麼回事呢?

  歷朝歷代很多人都捉摸過這個問題,比較主流的意見是:坤卦代表陰性,陰性的特點是柔順,那麼,當柔順者越來越強了之後,變得不再柔順了,和陽性的感覺差不多了,這時候陽性勢力可就不幹了,兩方面這就打起來了。舉個例子,坤卦從第一爻發展到第六爻,這就好比一個孤身闖深圳的弱女子終於成長為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了,成了女強人了,女強人可是不讓鬚眉的,足以和最強的男人分庭抗禮,所以我們也有理由稱她為“龍”;換個說法,女人的地位從“三從四德”發展到新社會的“半邊天”了,這就等於到達坤卦六爻的頂點了,和男人各佔半邊天,那麼,一貫以來的男權社會被女性挑戰到了如此程度,自然也不甘心,最後就搞得“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開始有衝突了。

  這倒是講得通,不過有人可能會問:“有那麼殘酷嗎,鬧到‘其血玄黃’的地步,這也太過分了吧?”

  這是個好問題。我們細緻研究一下,會發現方才的解釋里存在着一些疑點。首先,“其血玄黃”未必就是說龍流的血又黑又黃。

  當然,誰也沒見過龍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但有人從《詩經》里找到了佐證:“陟彼高岡,我馬玄黃”,這裏的“玄黃”也作“泫潢”,明顯是形容馬兒累了在流汗,所以,“玄黃”不是指血的顏色,而是說龍在流汗。

  可是,爻辭里明明是說“其血玄黃”啊,又不是“其汗玄黃”,這怎麼講得通呢?

  嗯,這倒是,那麼,“其血玄黃”說的就是龍的血像流汗一樣嘩嘩地淌,反正不是指血的顏色。

  ——真的嗎?

  呵呵,也不一定,備此一說而已,同樣在《詩經》里還有支持反方的證據:“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這是說女孩子在為公子做衣服,用了玄色的染料,用了黃色的染料,把紅色染料用得最足。“玄”和“黃”在這裡是分開說的,怎麼看怎麼都是在指顏色。

  其他的眾說紛紜之處也很不少,比如有人就認為“血”字可能應該是“率”,也就是“帥”,所以,“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意思就是龍在野地打仗,它們的首領都累慘了,進而引申說坤卦陰柔,這是在說反戰的主張;還有人說“戰”不是打仗,而是交配,“血”是龍的精液,反正說法都夠前衛的,當然,人家也提供了相關的證據。到底該信誰的呢?這就看你自己了,不過在對這句爻辭的理解上,我還是屬於保守派的。

  再看看《象》的解釋:“‘龍戰於野’,其道窮也。”——這可真是句明白話,是解釋“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說“它的路走到頭了”。是啊,這是坤卦的上六爻,是最頂頭的一爻,是到頭了。

  這裏要注意的是,以前的“窮”字意思和現在不一樣,是“盡”、“到頭了”的意思,而並不表示一個人沒錢,表示沒錢的是“貧”。那時候“貧”和“窮”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現在的語言里還保留有“窮”的本意的有“窮盡”、“理屈詞窮”、“窮途末路”等等,多體會一下就明白了。

  在六爻之上,坤卦還有個“用六”,和乾卦的“用九”意思一樣。

  “用六,利永貞。”爻辭只有三個字,字面上看,就是“利於永遠占卜”,捉摸一下,意思應該是:如果你這卦問的是一件長遠性的事情,那佔到“用六”就意味着大吉大利。

  好比說,你來找我算卦,問的是你們公司能不能在未來的五百年裡每年的純利都以不低於百分之五的速度增長,我一算,得出一個坤卦的“用六”,那就是說這五百年你是不用擔心了。

  ——到底是不是這麼講呢?呵呵,也不一定。

  古人是把“貞”普遍解釋為“正直”、“堅定”的,如果像前邊懷疑的那樣,“用六”的爻辭不是《易經》作者的原創而是被後人(也許就是《易傳》的某位作者)添加進去的,那麼這裏的“貞”倒還真有可能不是“占”而是“正直”、“堅定”的意思,所以“利永貞”也就是“利在永貞”——如果你能夠正直到永遠,那你就大吉大利了。

  所以,在前人看來,“永貞”可是一個好詞,含有正直、長遠和吉利這三重意思,起名字就用它好了,馬永貞大家都熟悉吧,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唐朝還有用“永貞”作年號的,晉朝也有個很有代表意義的事情,晉明帝即位的時候把老婆庾氏冊封為皇后,詔書寫道:“夫坤德尚柔,婦道承姑,崇粢盛之禮,敦螽斯之義,是以利在永貞……”這話就是從坤卦來的,也是把“利永貞”取“利在永貞”的解釋。故宮裡邊,皇帝有乾清宮,皇后在坤寧宮,兩口子搞搞新意思有個交泰殿,都是取《周易》里的這些說辭。康熙皇帝給某大臣寫過“永貞”兩個大字,說:“這是問候你母親的。”——聲明,人家這可不是髒話,確實是寫給老太太的吉祥話。

  《象》對這句爻辭的解釋是:“用六‘永貞’,以大終也。”什麼叫“以大終也”,有點兒費解,捉摸一下,意思應該是:坤卦的“用六”是最後的一個爻辭,“最後”也就是“終”,而“永貞”的意思是“如果你能夠正直到永遠,那你就大吉大利了”,所以,“永貞”算得上是一個偉大、光榮、正確的詞,也就是“大”詞,用這個大詞來作全卦的結束語,這就是“以大終也”。

  當然,還有若干專家的若干解釋,不過我覺得還是這個解釋最靠譜,所以就不介紹其他了。下邊就該講坤卦的《文言》了。

  《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蓋言謹也。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陰疑於陽必戰,為其嫌於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文言》不愧叫做《文言》,的確文采斐然,名句迭出。“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一段是押韻的,應該搖頭晃腦地來讀。

  “坤至柔而動也剛”是說坤卦六爻全是陰爻,是所有六十四卦里最陰最柔的,所以叫“至柔”,可“至柔”發展下來卻有點兒往“剛”的路線上走,初六爻的爻辭不是說“履霜,堅冰至”么,霜是柔和的東西,一踩就化,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堅硬的冰塊就出現了。霜和冰塊,它們的成分可基本都是水啊,最陰最柔的水。

  “至靜而德方”,這句可能從坤卦象徵著大地來說的,在古人的眼裡,大地安安穩穩、方方正正,這些特點確實都是君子應該學習的。

  “后得主而有常”,坤卦是陰性的,是從屬於乾卦的,如果乾是君,那麼坤就是臣,如果乾是丈夫,那麼坤就是妻子,所以坤得往後站,把露臉的位置讓出來。這在古代官場上可是一句至理名言,你如果是個大臣,立了功勞,皇帝親切接見了你,和你進行了熱情洋溢的會談,誇了你一句:“你小子幹得不錯嘛!”這時候你該怎麼回答呢?

  對這個問題,恐怕所有中國人都知道正確答案,你可以鏗鏘有力地說:“全賴領導英明,屬下不敢居功!”也可以含蓄內斂地說:“小的只是嚴格按照領導的指示辦事罷了。”如果皇上突然說:“這事辦得雖然不錯,可也有個小小的遺憾……”這時候你就得痛心疾首說:“都怪小人辦事不力,請領導重重責罰!”——看,有了功一定要推給領導,哪怕領導屁事沒幹,也得歸功於他的英明偉大;有了過一定要自我檢討,哪怕這過錯跟你一點兒關係沒有。這都是虛招子,領導不會因為你大功之下有個小過就真的罰你,所以你是安全的,既然知道安全,就要勇於攬責任,如果你非要較真,說這個過錯都是誰誰誰的原因,這是一點兒不討好的,損人不利己,還讓領導覺得你太會推卸責任。

  不僅是上下級之間如此,看看歷史,皇帝視察地方,找了個农民問問收成。农民說:“今年收成還不錯,我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忙活,可算多打了一點兒糧食。”——你見過有這樣的記載么?即便真有哪個不識趣的农民這麼說,史官也不會記載。农民的標準回答是:“托陛下的洪福,今年收成不錯,這都是因為陛下英明,政策好,我代表本朝所有农民給陛下磕頭了!”——咱們先別管其他农民有沒有委託過這位老兄代表自己給皇帝磕頭,單看這種回答的風格和心態:如果糧食歉收,如果鬧了飢荒,那全怪自己倒霉,如果收成好了,那全是皇帝照顧,也就是說,壞事全是自己招的,好事全是上邊賞的。我倒覺得,這句“后得主而有常”裡邊的“常”字可以理解為“專制傳統下的社會常態”。

  “含萬物而化光”,這裏的“光”其實是“廣”,是說大地包容萬物,生養無限。接下來“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這裏的“行”字看來是“行動”的意思,一般注家也都是這麼講的,但從上下文的押韻來看,“行”應該讀“航”。

  “行”字在最初只當“道路”講,後來才衍生出了“行走”、“行動”的意思,讀音我就不知道是怎麼變化的了。反正,我們就把現在這個“行”當作“行動”,讀作“航”好了。

  這句是說:坤的特性是“順”,坤代表大地,大地順誰呢?當然是順天,天進入春天了,大地上就萬物復蘇,天進入夏天了,大地上就草木繁茂,反正天怎麼動,地就怎麼跟着反應,這就是“承天而時行”。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句話稱得上是名言中的名言,中國人恐怕沒幾個不知道的,可知道它是出自《文言》的人恐怕就不多了。這句話看上去是典型的明清時期民間勸善文的風格,沒想到居然出處如此顯赫,時間如此久遠。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語言是大白話一樣,意思也通俗易懂,卻在中國社會上持續產生着有力的影響。要持家就得多念叨念叨這句話,你要想日子過得好,那就積德行善,善積累得多了,日子也就越來越好了,反之,壞事做多了,也會有數不清的難關在未來等着呢。

  清代汪輝祖寫過一本《雙節堂庸訓》,這是中國歷史上一部著名的家訓,和《顏氏家訓》、《朱子治家格言》、《曾國藩家書》都有一拼,而且大道理講得不多,最貼近老百姓的生活。這書里就說過給人看陰宅的風水先生最是可恨,說這些人給你看祖墳的位置,說起道理來一個人一種說法,而且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盡忽悠人家遷墳,要知道遷祖墳這在以前可是天大的事啊!汪輝祖說:“積善之家,自獲吉壤。積不善之家,雖有吉壤,而福不足以承之,轉為厲階。”這是說積善之家自然會有好地,積不善之家就算有了好地也無福消受。他接着說:“我親眼見過的因為要選好地段而折騰破產的就有不少人家,最後樂呵呵數錢的都是開發商。”(吾目中所見,因求地而破產者,比比也。)——這是對“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個道理的非常貼近百姓的解說。

  清代著名的人生格言勵志書《圍爐夜話》也拿這句名言說過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可知積善以遺子孫,其謀甚遠也。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蠢而多財則益其過,可知積財以遺子孫,其害無窮也。”這是說給兒孫留遺產的時候別留太多錢財,因為,兒孫如果是好樣的,錢太多隻會損害他們的志向,本來他們可以好好讀書的,結果錢一多,就敞開了打網遊了;如果兒孫是蠢材,那更不能有錢,比如有恐怖分子來遊說:“資助我們偉大的恐怖事業吧!”蠢材一聽,不錯,應該支持——如果沒錢的話,再支持也只會捐個百八十塊的,只夠買幾顆子彈的;可要是有了錢,一捐款就捐幾個億,原子彈都能買下來了!所以說,給兒孫留遺產千萬不能多留錢財,那該留什麼呢?很簡單,“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嘛,多積一些善就好了。

  這話有點兒虛是吧?“善”應該怎麼個“積”法呢?

  也很簡單,比如你是個官,不必給兒孫留什麼錢財,只要把關係網給鋪好了,讓關係網裡的各位大爺都念着你的“善”,等你退了,他們也會多多關照你的兒孫,你的兒孫就可以靠着你積下來的“善”大發橫財了。

  ——啊?有人說我這不叫積善,叫缺德?嗯,那要看你站在什麼立場上了。

  看到這裏,有沒有哪位產生這樣一種懷疑呢: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怎麼越捉摸越像是佛家講的因果報應,倒不像是儒家態度啊!如果這句名言是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才有的,那還容易理解,可它明明就是《文言》里的,再晚也晚不過秦朝,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儒家(或者說在佛教傳入之前的中國古人)也講因果報應嗎?

  這也難怪,這句名言實在太像和尚說的話了,但事實上,善惡有報是世界各地哪裡都講的。古人說過:“世上一種顛倒之人,只信佛門因果報應,不知我儒門因果報應一毫不差,那書上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難道不是因果報應么?”

  這話出自明朝周楫編的《西湖二集》,這書是和“三言二拍”一樣性質的,其中一則故事里說:

  話說儒、釋、道三教一毫無二,從來道:“釋為日,儒為月,道為星,並明於天地之間,不可分彼此輕重。就有不同,不過是門庭設法,雖然行徑不同,道理卻無兩樣。”所以王陽明先生道得好,譬如三間房子,中一間坐了如來,左一間坐了孔子,右一間坐了老子,房子雖有三間,坐位各一,總之三教聖人:戴了儒衣儒冠,便是孔子;削髮披緇,便是釋迦牟尼佛;頂個道冠兒,便是太上老君。世上一種顛倒之人,只信佛門因果報應,不知我儒門因果報應一毫不差,那書上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難道不是因果報應么?你只看我孔夫子作《春秋》,那稱讚的自然流芳千載,那責罰的自然遺臭萬年。就把佛門的因果報應來論,我孔子代天從事,那一枝筆就是玉帝的鐵案一般,一稱讚決然升於天堂,一責罰決然入於地獄,何消得閻羅天子殿前的判官小鬼、牛頭夜叉。可恨世上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造了逆天罪案,卻都去躲在佛門,思量做個遮箭牌。這樣說將起來,那佛菩薩便是個亂臣賊子的都頭、奸盜詐偽的元帥了。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難道佛菩薩偏饒過了你不成?

  世上沒有這樣糊塗的佛菩薩。況且從古來決無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賊可以成佛作祖之理。有一等昏迷之人,不論好歹,專好去護那佛門弟子。若是好的,自然該尊禮敬重他,就如我儒門的聖賢一般;若是犯了三皈五戒,擾亂清規,酗酒姦淫,無惡不作,這是佛門的魔頭,敗壞佛法,最為可恨,他還要去蓋護他,這個叫做護魔,不是護法。還要說“僧來看佛面”,不知儒門弟子做了不忠不孝、無禮無義之事,難免笞、杖、徒、流、絞、斬之刑,難道還說他是儒門弟子,看孔夫子面上么?比如那黃巢原是個秀才,及至造了反,難道還是儒門弟子?後來事敗,削髮做了和尚,難道便是佛門弟子?敗壞儒門,孔子之所深惡;敗壞佛門,如來之所深惡,總是一樣。還有沒廉恥之人,假以護法為名,與和尚通同作弊,坐地分贓,誆騙十方錢糧,對半烹分,遂將個能言舌辯之僧以為奇貨可居,拱在高座,登壇說法,招集婦女,夜聚曉散。就是楊璉真伽那樣惡禿驢,他卻口口聲聲稱為大菩薩、大羅漢、大祖師,假裝賊形,鞠躬禮拜,做成圈套,誆騙愚民。那愚民那識真假!只道是如來出世、彌勒下生,翕然聽信,至於出妻獻子有所不顧,破壞風俗,深可痛恨。只圖佛面上刮金,果然是佛頭上澆糞。

  這段文字很有代表性,值得仔細體會。這說的是曾經流行過的一種“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說法,佛教講因果報應,難道儒家就不講嗎?哎,一個重要的證據就是《文言》里的這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這句名言在官場一直行之不遠,在民間卻廣為流傳,我們看看古代的一些話本小說,經常會看到它的身影。名言一經流傳,便被不少人闡釋發揮,就像《易經》流傳便有“十翼”一樣,前邊講的《西湖二集》那是一種發揮,《鏡花緣》里的另一種發揮,而且還正是和占卜、算卦、看風水都有關的。這是書中君子國的高官吳之知對主人公唐敖三人說的一段話,很有批判色彩:

  小子向聞貴處世俗,於殯葬一事,作子孫的,並不計及“死者以入土為安”,往往因選風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甚至耽延兩代三代之久,相習成風。以至庵觀寺院,停柩如山;壙野荒郊,浮厝無數。並且當日有力時,因選風水磋跎;及至後來無力,雖要求其將就殯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無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音稍有所知,安能瞑目!

  況善風水之人,豈無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遲歲月,求我將來毫無影響之富貴,為人子者,於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傑地靈”之義,所以如此。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極靈;他處雖有,質既不佳,卜亦無效。人傑地靈,即此可見。今人選擇陰地,無非欲令子孫興旺,怕其衰敗。試以興衰而論,如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卜;季氏之興,則有“同復”之筮:此由氣數使然呢,陰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見陰地好醜,又有何用。總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轉禍為福,非大惡亦不能轉福為禍。《易經》“餘慶餘殃”之言,即是明證。今以陰地,意欲挽回造化,別有希冀,豈非緣木求魚?與其選擇徒多浪費,何不遵著《易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廣積陰功,日後安享餘慶之福?較之陰地渺渺茫茫,豈不勝如萬萬?據小子愚見:殯葬一事,無力之家,自應急辦,不可磋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擇高阜之處,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無恨,人子捫心亦安。此海外愚談,不知可合尊意?

  看到這裡有用典故的地方了吧?“如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卜;季氏之興,則有‘同復’之筮”,這都是《左傳》里講到了算卦的故事,如果你前邊看得仔細,應該已經知道“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卜”說的是陳完的故事。古人就算寫話本小說這種在當時很不入流的東西,也經常到處含着知識、典故的,因為這些典故的出處,“十三經”也好,“四書五經”也好,都是當時社會上讀書人讀得爛熟的東西,大家都有共同語言。我們現代讀者沒受過傳統教育,讀這些書就有不少隔閡了。

  《鏡花緣》里還有一段小姐妹辯論賽,把這個問題闡發得最透,作者其實是借幾個小姐妹之口,虛擬了一場傳統儒家和大另類王充之間的辯論。王充其人,我在《孟子他說》里介紹過的,是個著名的大刺兒頭,處處找茬,專和經典主流思想作對,惹人不痛快,但是,他老人家學問極大,腦瓜極聰明、辯才極好,所以大家還都拿他沒辦法。——這是個古代的李敖哦!

  王充就對“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種說法很不以為然,他的論調是“福虛禍虛”,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禍福無憑,甚至是好人不長命,惡人活百年,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當然了,這都是萬惡的舊社會才有的現象。但是,就是在舊社會裡,不少正統知識分子對這種論調是非常不認可的。好了,咱們看看《鏡花緣》辯論賽吧,辯論是從討論顏淵的早夭開始的。顏淵,也就是顏回,後人尊稱他為顏子,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他身上閃耀着很讓孔子欣賞的聖人的光芒。顏淵哪兒都好,惟一的缺點就是:沒錢。

  人如果沒錢,有什麼都沒用。顏淵吃不飽、穿不暖,結果很年輕就死了。孔子難過極了,認為這是老天爺剝奪了自己的學術繼承人。《鏡花緣》里的錦雲美眉不理解了:顏淵這麼個小聖人,到底哪裡做錯了,老天爺要讓他早死呢?——

  錦雲道:“以顏子而論,何至妄為,不知他獲何愆而至於夭?”

  蘭言道:“他如果獲愆,那是應分該夭的,夫子又哭他怎麼?就同嘆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個意思,因其不應夭而夭,所以才‘哭之慟’了。固雲‘命也,’然以人情而論,豈能自己。即如他這論上‘泣’字,自然也是當泣才泣的,我們哪裡曉得。”

  錦雲望著眾人笑道:“蘭言姐姐的話,總要駁駁她才有趣。剛才她說;‘善惡昭彰,如影隨形。’我要拿王充《論衡》‘福虛禍虛’,的話去駁她,看她怎麼說?”

  蘭言道:“我講的是正理,王充扯的是邪理,所謂邪不能侵正,就讓王充覿面,我也講得他過。況那《論衡》書上,甚至鬧到問孔刺孟,無所忌憚,其餘又何必談他。還有一說:若謂《陰騭文》‘善惡報應’,是迂腐之論,那《左傳》說的‘吉凶由人’,又道‘人棄常則妖興’,這幾句,不是善惡昭彰前證么?即如《易經》說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下善之家必有餘殃’;《書經》說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這些話,難道不是聖人說的么?近世所傳聖經,那《墳》、《典》諸書,久經澌滅無存。惟這《易經》、《書經》最古,要說這個也是迂話,那就難了。”

  錦雲笑道:“設或王充竟是這樣駁你,你卻何以對答?”

  蘭言道:“他果如此,我就不同他談了。”

  錦雲道:“敢是你辭窮么?”

  蘭言道:“並非辭窮。我記得《家語》同那《大戴禮》都說:‘倮蟲三百六十,聖人為之長。’聖人既是眾人之長,他的話定有識見,自然不錯,眾人自應從他為是。況師曠言,‘鳳翥鸞舉,百鳥從之。’鳳力禽之長,所以眾鳥都去從他。你想:畜類尚且知有尊長,何況於人!妹子下去答他者,因他既以聖人為非,自然不是我們倮蟲一類,他自另有介蟲或毛蟲另歸一類,我又何必費唇費舌去理他。”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齊聲稱快。錦雲道:“若非拿王充去駁她,你們哪裡聽這妙論。”

  很有趣吧?看來我們的辯論技術比起古人來並沒有多大的進步啊,蘭言最後駁斥王充“福虛禍虛”,先說明自己是“正說”,王充是“邪說”,既然有了正邪之分,就不必擺論據、講邏輯了,一番分析下來,原來王充不是人!那就沒話可說了。

  不過蘭言也告訴了我們很重要的線索:儒家三大經典《尚書》、《周易》、《左傳》都講過善惡有報的話,看來這種觀念很儒家哦。那麼,難道這和佛家講的因果報應不謀而合嗎?也不盡然,和很多人想像的不一樣,佛家的因果觀念原本是不帶多少善惡之類的道德判斷的,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一些所謂佛家觀念其實並不佛家,這點詳見《孟子他說》第一冊里的《人間佛國》一篇,誰要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

  蘭言一開始說的孔子哭顏淵“就同嘆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個意思”,這個“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也是《論語》里的典故,說孔子的學生伯牛生病了,孔子去看他,從窗戶拉着伯牛的手,很難過地感嘆說:“小子,你要玩完了,這就是命啊!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病!”

  這段《論語》很難解,往齷齪了想,好像是正人君子得了花柳病,還有傳染的可能。反正不管怎麼說吧,伯牛和顏淵後來經常被一併提起,作為好人沒好報的代表,這裏不就是錦雲一問顏淵,蘭言首先就提伯牛么。蘭言引述《周易》和其他儒家經典來解釋顏淵和伯牛的倒霉遭遇,這到底是小說家言,而大詩人白居易也說過同樣的話,這可是真實不虛的。

  白居易寫過一篇祭文,叫做《祭烏江十五兄文,時在宣城》,其中就說:“《易》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書》曰:‘非天夭人,人中絕命。’則冉求斯疾,顏回不幸;何繆舛之若斯?諒聖賢之同病。”冉求就是伯牛,白居易也不明白:《周易》里明明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可為什麼伯牛得了絕症,顏淵年紀輕輕就死了,沒道理呀!

  這世上講不通道理的事多着呢,還是聽蘭言的吧,別想那麼多了,有些事情也許就是由命不由人,顏淵論命當死,孔子論人情當哭,如此而已。

  那麼,伯牛和顏淵的悖論到底有正解沒有呢?或者說:如果伯牛和顏淵在活着的時候用盡渾身解術來積德行善,按照“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的說法,他們會不會不再“由命不由人”,而是由人來改命呢?

  改命?!

  很多人一聽“改命”這兩個字,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不錯,《了凡四訓》。該書的作者明朝人袁了凡曾經一生都被一位算卦高人批得准準確確,讀幾年書,拿多少工資,大事小事沒有一件不準的,所以袁了凡越活越沒有积極性了,直到有一次他在南京棲霞山遇到了雲谷禪師。

  ——瞧這名號,棲霞山雲谷禪師,一看就知道是高人,如果是保定肉聯廠朱二貴,就算水平比雲谷禪師更高,大家也不容易信他。

  雲谷禪師對袁了凡說:命是可以自己改的。他有一段話是:“《易》為君子謀,趨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趨,凶何可避?開章第一義,便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汝信得及否?”這是說《易經》是幫人趨吉避凶的,如果命運真是嚴絲合縫卡死的,你就算靠算卦知道了買哪個號碼的彩票可以中大獎,如果你命里沒這個獎你也得不着;你算出來明天會丟一百塊錢,到了明天你再怎麼小心也照樣得丟,如果真是這樣,《易經》還怎麼幫人趨吉避凶呢?所以《周易》開篇沒多久就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是《周易》的第一原則,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其實雲谷禪師沒分清《易經》和《易傳》,但無論如何,照袁了凡的說法,他後來真就開始使勁地積德行善了,還真把命運給改變了。

  這樣看來,伯牛和顏淵當初積的德、行的善還不夠,如果他們早知道學習袁了凡,說不定都能長命百歲呢。

  其實這道理還是王陽明說得實在,他在《悟真錄》里有一則“諭俗四條”,講述老百姓身邊的故事,說一個人多做好事,不但親戚朋友喜歡他,街坊鄰居也會喜歡他,連鬼神都會喜歡他,而一個人要是盡做壞事,不但親戚朋友討厭他,街坊鄰居也會討厭他,連鬼神都會討厭他,這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道理。別看王陽明平時盡說一些玄而又玄的深刻哲理,可這番話卻實在得很,說《周易》里這句名言沒有那麼玄,說的其實就是老百姓身邊的生活小體會。

  你是信袁了凡的,還是信王陽明的,都由你自己。

  關於這句名言,最後再說一個讀音問題。我前邊講過,“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些話都是押韻的。細心的人應該注意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唯獨這句話押不上韻,從結構上看很不合理。嗯,這是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可能性最高的答案是:“慶”字在當時是和“光”、“常”、“殃”它們押一個韻的,只是後來讀音變了。

  這個疑問宋朝人就有,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說:音韻的學問是從南朝沈約創建了四聲開始搞起來的,後來隨着佛教的流傳(主要是因為音譯梵文的咒語,想想郭靖背的那個《九陰真經》),這門學問越來越精深,可考察古代的押韻,有很多不能理解的地方。

  沈括舉的例子就有坤卦里的這幾句話,大家仔細看這裏的“慶”字:

  例句一:西南得朋,乃以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

  例句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沈括只是發現問題,提出問題,並沒答案,我就更沒有答案了。

  讀音問題看上去是個很小很小的問題,不過它也是一種了解《周易》的可用線索,前邊講過的對乾坤兩卦“用九”和“用六”兩個爻辭的懷疑就部分地因為這兩個爻辭跟其他爻辭不押韻,這就讓人猜了:可能原本《易經》並沒有這兩句爻辭,這是後人出於某種目的給加上去的。

  我們接着看《文言》下一句:“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這句話暴露了春秋戰國時代混亂的政治生活,有臣下殺掉君主的,有兒子殺死老爸的,簡直亂到家了。孔子當年對這種狀況深表憂慮,所以一再主張恢復周朝初年的禮制,讓各階層的人各安其位,“正名”也是這個目的,你既然是臣下,那你就做臣下該做的事,如果你僭越君權了,我就會質問一聲:“這些事是你該做的嗎?”如果“名”真的都能“正”了,社會也就安定下來了。孔子當年還沒有太多的歷史可以參考,我們就可以透過兩千多年的史料得出結論:大到治國,小到管理一家公司,如果要搞什麼“德治”,要靠管理者提升自己的思想覺悟,靠他們自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誰不知道修橋補路是行善,殺人放火是作孽啊,這還用全國上下掀起多大的學習熱潮啊?學歸學,做歸做,如果利益巨大,監督巨松,懲罰巨輕,這就是赤裸裸地鼓勵大家去殺人放火謀私利呢。我們讀讀《左傳》,會看到那年頭滿是“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勾當,難道這些“臣”和“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在為非作歹么?那真是一個動蕩的時代啊!

  不過大家也別把以往的時代想得過於恐怖了,牟宗三當年講解《周易》,談“卦之德方以知”的時候,說過:“權力鬥爭的時候也要有相當的限制呀。以前的大皇帝政治鬥爭起來誰也不讓誰,但它有一定範圍。李世民爭皇位的時候把他的兄弟都殺掉了,但與老百姓沒有關係呀。他只與跟他有政治衝突的那幾個人有關係,跟其他人沒有關係,跟儒、釋、道三教也沒有關係呀!他殺他的兄弟,那是爭皇位。現在政治鬥爭牽連很多……”牟老師這話雖然過於樂觀了些,但在一定程度上還是適用於春秋時代的,越到後來,就越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情了。順便一提,“卦之德方以知”,“知”字通“智”,晚明時期有著名的“四公子”,其中一人姓方,名字就叫方以智,正是脫胎於此。

  再看《文言》,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這種重大悲劇的形成“非一朝一夕之故”,正是坤卦初六爻“履霜,堅冰至”的道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相應的,如果真要解決這種問題,最好別等到冰凍三尺的時候,而是一看到地面上剛剛結霜就早做準備。這種見微知著的能力並不見得就是什麼特異功能,或者是靠算卦算出來——你如果走路踩着霜就知道將來會冰凍三尺,那你為什麼就沒可能預知幾十年後的社會發展呢?

  這可不是聳人聽聞,具備這手本領的不乏其人,別說中國人行,外國人也行。F.A. Hayek早就做到了,雖然他從來沒研究過《周易》。

  很多人都讀過F.A. Hayek的The Road to Serfdom,其實還有人就這本書編過一個漫畫版,把作者的高超預見明確地分成了十八個步驟,簡單明了。我們可以把第一個步驟看作是“履霜”,然後根據已知的規律一步一步地推知以後的情況。我這裏就只引步驟,不放漫畫了——

  1-War forces “national planning”

  To permit total mobilization of your country‘s economy, you gladly surrender many freedoms. You know regimentation was forced by your country’s enemies.

  2-Many want “planning” to stay ...

  Arguments for a “peace production board” are heard before the war ends. Wartime “planners” who want to stay in power, encourage the idea.

  3-The “Planners promise Utopias ....

  A rosy plan for farmers goes well in rural areas, a plan for industrial workers is popular in cities -- and so on. Many new “planners” are elected to office ...

  4-but they can‘t agree on ONE Utopia

  With peace, a new legislature meets; but “win the war” unity is gone. The “planners” nearly come to blows. Each has his own pet plan, won’t budge.

  5-And citizens can‘t agree either ....

  When the “planners” finally patch up a temporary plan months later, citizens in turn disagree. What the farmer likes, the factory worker doesn’t like.

  6-“Planners” hate to force agreement ...

  Most “national planners” are well-meaning idealists, balk at any use of force. They hope for some miracle of public agreement as to their patchwork plan.

  7-They try to “sell” the plan to all ...

  In an unsuccessful effort to educate people to uniform views, “planners” establish a giant propaganda machine -- which coming dictator will find handy.

  8-The gullible do find agreement ....

  Meanwhile, growing national confusion leads to protest meetings. The least educated -- thrilled and convinced by fiery oratory, form a party.

  9-Confidence in “planners” fades ....

  The more that the “planners” improvise, the greater the disturbance to normal business. Everybody suffers. People now feel -- rightly -- that “planners” can‘t get things done!

  10-The “strong man” is given power ...

  In desperation, “planners” authorize the new party leader to hammer out a plan and force its obedience. Later, they’ll dispense with him -- or so they think.

  11-The party takes over the country ...

  By now, confusion is so great that obedience to the new leader must be obtained at all costs. Maybe you join the party yourself to aid national unity.

  12-A negative aim welds party unity ...

  Early step of all dictators is to inflame the majority in common cause against some scapegoat minority. In Germany, the negative aim was Anti-Semitism.

  13-No one opposes the leader‘s plan ...

  It would be suicide; new secret police are ruthless. Ability to force obedience always becomes the No.1 virtue in the “planned state.” Now all freedom is gone.

  14-Your profession is “planned” ....

  The wider job choice promised by now defunct “planners” turns out to be a tragic farce. “Planners” never have delivered, never will be able to.

  15-Your wages are “planned” ....

  Divisions of the wage scale must be arbitrary and rigid. Running a “planned state” from central headquarters is clumsy, unfair, inefficient.

  16-Your thinking is “planned” ....

  In the dictatorship, unintentionally created by the planners, there is no room for difference of opinion. Posters, radio, press -- all tell you the same lies!

  17-Your recreation is “planned” ....

  It is no coincidence that sports and amusements have been carefully “planned” in all regimented nations. Once started, “planners” can’t stop.

  18-Your disciplining is “planned” ....

  If you‘re fired from your job, it’s apt to be by a firing squad. What used to be an error has now become a crime against the state. Thus ends the road to serfdom!

  厲害吧,人家這可能就叫“善《易》者不卜”,一個卦沒排,就推演出了幾十年後的社會發展,現在幾十年過去,我們回頭一看,八九不離十啊!

  回到《文言》,下一句:“‘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這是解釋六二爻的爻辭的,把“直方大”好好發揮了一回。

  “敬以直內,義以方外”,這是后儒非常推崇的一句話,意思是說,自己的個人修養要做到內心端正(這是對內),待人做事要有原則(這是對外)。“敬”這個字很神奇,不大好解釋,大體來說,就是要有恭敬之心,要拿自己當回事。接下來,做人如果做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的份上,也就不會有太多猶豫不決的問題了,自然“不習無不利”,坦坦蕩蕩做人,踏踏實實做事。

  “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這是闡發六三爻的爻辭“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說坤卦所象徵的陰柔雖然是很好的,但要收斂自己,甘做默默無聞的老黃牛,事要自己來干,風頭要讓領導去出,這是大地之道,妻子之道,人臣之道,雖然風頭全給了天(丈夫、領導),但自己也能落些好處。

  女同志可能該有意見了:這不是赤裸裸的性別歧視么!可我們要知道,在古代男權社會裡就是這個樣子啊。還別說古代中國,就連當代西方,又何嘗真正男女平等了?女作家Jane Smiley問過一個擲地有聲的問題:“在黑暗房間里獨處的女人是不是女人?”

  這話得捉摸一下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是,女性是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女人只有作為“男人身邊的女人”時才有意義,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藤纏樹的關係,所以,“在黑暗房間里獨處的女人是不是女人”這個問題就等同於“沒有纏着樹的藤是不是藤”。

  當然,個案並不說明問題,可貝姆性別角色調查表(BSRI)可是心理學的權威工具,它在當代美國白人中產階級家庭的調查結論是完全支持Smiley的那個問題的。我們還是接受現實吧,直到另一個母系氏族社會來臨。

  “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蓋言謹也。”——這是闡發六四爻的爻辭的:天地變化,草木茂盛,天地閉塞,賢人隱居,爻辭所謂“括囊,無咎無譽”,大概是說要謹慎吧。

  《文言》的作者很老實,最後一句“大概是說要謹慎吧”(蓋言謹也),意思是說自己對這句爻辭也拿不大准。連《易傳》有時候都拿不準《易經》的意思,兩千多年後的我不就更拿不準么。

  《易傳》拿不準《易經》的意思,這在《周易》里可不是絕無僅有的例子,而且,有時候《易傳》明顯把卦爻辭的意思解釋歪了,十篇《易傳》之間也有互相矛盾的地方。所以《周易》是本很難讀的書啊。

  “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這句是闡發六五爻的爻辭“黃裳,元吉”的,前邊已經介紹過了。回憶一下:“黃中”說的是黃色的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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